这些人是新的“喜剧之王”?
中国新闻周刊记者:倪伟
发于2024.12.30总第1170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脱口秀演员黑灯终于讲出了那个段子。在综艺节目《喜剧之王单口季》第一期上,他讲了自己视力刚刚下降时,不想被人看出是盲人的经历:坐高铁看不清座位号,就假装是无座,站了一路;进到电梯,不好意思凑近找按钮,就赌有人跟自己同一层下。
“你们想象一下电梯里那个恐怖的氛围:人家女生坐着电梯好好的,门一开,进来个男的往她旁边一站,也没有去按按钮,戴个墨镜,弄个爆炸头,手机都不玩。”观众笑成一片,他顿了一下:“愚蠢!不想让人家看出来你瞎了,(却)演个变态。”
这个段子背后,是一名盲人在人群中挥之不去的“病耻感”。“刚开始装成是一个普通人,出去反复摔倒,你适应了这个状态,你说OK,我接受这一切,然后一出家门,发现视力又下降了,你又崩溃了。你再回去躲起来,过几个月把自己安慰好了,一出门,又下降了。就这么反复被按在地上摩擦。”黑灯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。13岁时,他查出患有罕见病青少年黄斑变性,大学毕业那年,视力骤然下降,只剩0.02,成为盲人。
3年前,在《脱口秀大会》第四季前期筹备时,黑灯就想说这个话题,总编剧程璐皱眉:“一听就很沉重啊!”他怕观众不敢笑。这个问题困扰了黑灯许久:怎样说出自己的经历,才能让大家不感觉沉重,轻松地笑出来?
在这之前,中国从来没有一个盲人脱口秀演员,盲人的心路历程从来没有被当作笑话讲出来。在脱口秀还是新生事物的中国,讲什么,怎么讲,演员和观众都在摸索和试错。
近五年来,随着几档热门综艺的播出,脱口秀、Sketch喜剧、漫才等新的喜剧类型迅速普及,大量如黑灯一样的普通人,一夜之间成为喜剧演员。反哺到线下,喜剧俱乐部和剧场在城市里大量涌现。在相声、小品、滑稽戏等传统喜剧之外,人们终于迎来新的喜剧形态。
这不仅是娱乐节目的丰富,也是几十年一遇的一场喜剧迭代。新喜剧真的革新了我们的笑点吗?它们会替代传统喜剧吗?
从“单口相声”到脱口秀
对于很多中国人而言,脱口秀的启蒙源自一段风靡网络的视频。2010年,在美国白宫记者年会上,一位中国人面对副总统拜登、议员及记者们,讲了一段15分钟的笑话。他面容瘦削,戴着斯文的方形眼镜,厚实的嘴唇显得面相忠厚,操着略带口音的英语,逗得全场爆笑不止。表演视频在中国社交平台上迅速传播,这位已在美国讲了9年脱口秀的基因公司工程师,一夜之间在中国名声大噪。他的名字叫黄西,吉林人。
在当时的中国,脱口秀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新兴事物。黄西在2011年出版的中文自传中,还将自己所从事的这个喜剧形式称作单口相声,把开放麦(Open Mic)译为公开麦克。一切正在萌芽,尚未获得命名。
虽然此前几年,在北上广深等城市已有一些英语脱口秀表演,中国最早的脱口秀俱乐部也已经成立,但规模小到可以忽略不计。黄西2011年左右回国跟国内俱乐部交流,他们一个星期才能做一场演出,该怎么讲都不知道。“还有人在俱乐部里直接拿我的英文段子上去讲,有些小孩不知道,脱口秀是不能讲别人段子的。”黄西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。
黄西是中国脱口秀最早的“布道者”。2011年,他在复旦大学做了一场分享,观众席里有一个新东方的英语培训老师,名叫史炎。在上海交通大学读书时,他在相声社团讲了4年相声。现场有一个人站起来与黄西互动,询问脱口秀俱乐部运营的问题。史炎才知道,上海已经有了第一家脱口秀俱乐部,名叫笑道。
2012年,史炎一边在新东方教书,一边开始在笑道演出。那时演出机会很少,一个月差不多能凑个拼盘。他们租了一个小剧场,一个人演15分钟。“那个时候我们的票价就能卖到150块钱,上海观众很乐意接受新鲜事物。”史炎说,他如今是猫头鹰喜剧俱乐部创始人和播客《不开玩笑》主理人。
那时,上海、北京、深圳等地很多年轻人实际上已经知道脱口秀,有些人在国外生活时,就常听脱口秀。观众已经在等待,但国内的脱口秀演员和剧场还没有准备好。
2014年前后,东方卫视准备做一档综艺,叫《今晚80后脱口秀》,节目组在全国寻找编剧和演员,很容易就凑起了一帮人。“那时候全国做这个的,就二三十个人。”史炎回忆。跟史炎一起进节目组的人里,有一个胖子叫王建国,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叫程璐,还有几年前就在深圳说脱口秀的梁海源等人。
从这个节目开始,脱口秀这个名字广为人知,实际上却是一个误译。脱口秀译自Talk Show,是欧美一种轻松谈话类电视节目。中国所称的脱口秀,在国外是指Stand-up Comedy,即一人一麦站立演出的喜剧,所以一直也有“单口喜剧”的说法。黄西觉得,“脱口秀”已经深入人心,恐怕很难也没必要扭转。
《今晚80后脱口秀》的主咖是王自健。节目很快获得了成功,王自健成为中国本土最早的脱口秀明星。仅仅几年之后,中国脱口秀行业整体崛起,靠的却不是他,而是他身边的那群年轻人。他们筹划着做一档挖掘全国脱口秀演员的网综,但行业太小,几乎全是素人,节目很难出圈。于是采取迂回战术,先仿照国外明星吐槽节目,做了一档《吐槽大会》,利用明星带带脱口秀演员的名气。
在国内找一个愿意被吐槽的明星,太难了,他们找了好久,才请来演员周杰。一众明星和脱口秀演员对着网上热传的周杰槽点狂轰乱炸,节目一炮而红。在看重面子的人情社会里,面对面揭别人的短,这种罕见的形式令人耳目一新。很大程度上,“脱口秀是冒犯的艺术”这个著名的定义就是来自对《吐槽大会》的印象,整个行业将用很多年来纠正这个并不准确的定义。
多年以后,“冒犯的艺术”这个定义已经深入人心,但没人知道出处是哪里,或许最初只是某篇文章里随手写下的一句话。几乎没有一位中国脱口秀演员公开认同过这个观点。实际上,脱口秀的世界远远比冒犯开阔。
“脱口秀是冒犯的艺术,是搞笑的艺术,是自我表达的艺术,是讽刺现实的艺术……脱口秀可能有一百种特质,冒犯只是其中一个。”黑灯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,但如果片面地用这一条来定义脱口秀,就会有问题。比如一些并不熟悉脱口秀的人,就会以此来攻击脱口秀,一些演员也会错误地认为脱口秀就是要冒犯。
《吐槽大会》上线的2017年,线下脱口秀俱乐部正在逐渐增多,史炎在团队里负责线下俱乐部和培训,很多跃跃欲试的人交来稿子,都是吐槽明星的,他们以为脱口秀就是说那些的。那一年,他们开了一期培训班,班里一个航天工程师叫庞博,是史炎在饭桌上认识的,被他忽悠来试试脱口秀。还有一对双胞胎,叫颜怡和颜悦,一个抱着吉他的男孩叫王勉。培训班只有一周,但一周之后,他们心里有了底:那档脱口秀综艺可以办得起来了。
2017年下半年,《脱口秀大会》第一季正式上线,冠军就是庞博,他刚刚讲了一年脱口秀。从2017年到2022年,《脱口秀大会》办了五季,一举让脱口秀成为流行文化。史炎认为,五季《脱口秀大会》达成了一个重要成就,它让人们真正认识到,脱口秀是什么,应该讲什么。
脱口秀就是讲自己——自己的故事,自己的态度。
好笑和表达哪个更重要,
是个伪命题
今年《喜剧之王单口季》决赛最后一轮,颇有冠军相的小鹿剑走偏锋,讲了一个完整的生活故事,把笑点都埋在故事里。这场表演在现场引发了长时间的讨论。在决赛上以这种方式讲段子,并非明智之选,它太日常、具体,不承载明显的观点,又缺乏情感共鸣。而比赛走到这个关口,适度煽情和升华,是有效的加分项,符合综艺的规律。
这个作品脱胎于线下专场的一个段落,她讲过很多次,这次她将30分钟的长度砍去了四分之三,现场第一次反应如此冷淡。她感觉“失去了与观众的连接”。向来情绪稳定的老朋友周奇墨忍不住泪流满面,啜泣着说,小鹿选择将这个段子交给这个场合,但这个场合辜负了她。
如果在剧场,如果不是比赛,小鹿这场表演或许会很成功。这场“辜负”,正是综艺节目与线下演出的差异。与小鹿同场比赛的黑灯认为,这个作品其实很好,并非没有表达,只是埋得比较深。“线下与线上观众的期待不同,线下他们只是看你一场表演,只要好笑就行了。但综艺节目里一期一期走下来,观众也希望看到你内容上的‘成长’。对他们来说,整季节目就像在看一部电影,或者一部剧,最后如果有一个高潮的ending,就到位了。”黑灯说。
史炎读到过哲学学者韩炳哲写的一段话,大意是人走着路,觉得无聊,所以跳起舞来。只有人类能感知到一种深度的无聊,也只有人类会跳舞。史炎觉得,人生如走路,喜剧是舞蹈,喜剧就是用一种无意义消解人生的无意义。而这种努力并非消极,正是一种对生命的积极态度。
六兽也有类似的表达,他觉得所有喜剧本质都是悲剧,因为负面情绪才会引发人们的兴趣,才会被讲述和共情。喜剧只是手段,让人们更好接受一点。
喜剧与人生的关系,被美国喜剧演员米尔顿·伯利的一个段子表达得淋漓尽致。这是他在垂垂老矣时讲的一个笑话:我一把年纪,买香蕉都不敢买绿的。意思是,怕自己活不到香蕉熟了。即便面对死亡,我们也可以用喜剧让它变得不那么可怕。
当黑灯终于说出那个有关“病耻感”的段子,现场效果极好。为什么今年就能讲出来了?是表演技术进步了,还是观众对他已经熟悉了?他也不知道。但他找到了沉重与轻盈之间的那条线:“首先你自己要走出来,才能轻松地讲出来。如果你自己还陷在那种情绪里,硬来取悦我,我就会心疼你。”
整整一季节目,黑灯说的都是自己作为盲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体验,有人吐槽他不能跳出盲人的视角,他说:你帮我治好,我给你跳出来好不好,给你撑竿跳。他一路闯到总决赛最后一轮,在比赛的最后,他说了几句没有包袱、没有反转、没有预期违背的真心话:“我一整季说的所有东西,短时间内都很难改变。但是了解是改变的前提嘛,所以感谢脱口秀,让看得见的朋友看到了很多平时看不见的东西。不管对你,还是对我,脱口秀都算是一种启明艺术了。所以谢谢大家,谢谢脱口秀,谢谢脱口秀的观众。”
黑灯最初想讲脱口秀,就是为了攒点名气,来宣传青少年黄斑变性这个病,为他和病友开设的宣传青少年黄斑变性医疗进展的公众号涨点粉。更多人知道这个病,更多病友集结起来,就有望推动药企研发治疗药物。讲着脱口秀的同时,他还在维持着这个病友社群,如今已经聚集了4000多名患者。
看见看不见的东西,正是脱口秀的附带效应。在幽默、解构和自嘲的包裹下,脱口秀展示了一段段不同的人生,翻开了一个个隐秘的角落。在这里,人们看到了快递员、厨师、程序员、教培老师的日常,走进了残障群体的世界。芸芸众生之中,他们的生活毫不起眼,总被忽视,而走上喜剧舞台的那一刻,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声音。
杂志标题:新喜剧迭代:今天谁来逗我们笑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2024年第48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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